2022-05-22 19:18:55
作家档案:
杨军民,甘肃泾川人,现居宁夏石嘴山,有散文小说发表若干。
【泾川作家方阵作品展示】
过年
杨军民
一进腊月天,村子就喧闹起来。卖菜的、卖杂货的、摆铁器摊子的,炸油饼的、卖蒸馍的、卖面的、卖蜂蜜的,大清早六点多,天刚蒙蒙亮,就在村巷间熙熙攘攘、吵吵闹闹的。早晨去的时候都是自己走,默默的,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里伴随着咳嗽和烟卷的味道。晚上回来往往成群结队,说说笑笑,空荡荡的车子上、胳膊弯里夹着零碎用品。
日子繁杂了、喜庆了,都是让年给闹的。大家都说这这两年的年没个过头,整天白米白面大鱼大肉的,天天都是年,话是这么说,谁家也没怠慢,生怕少了那一样年就不热闹。
除了常年在村里的老少爷们,在外工作的,打工的也陆续回来了,外面回来的人有外面的气象,大都衣服光鲜,见面就发烟,高谈阔论的。有一些小伙子大姑娘还从外面领回了对象,那些看上没啥两样,说话洋强怪调的外乡人总能引起大家的注意。张三家的小子人不怎样,领回的姑娘俊,有模有样的;李四家的闺女人长得好,瞅的对象可不咋样,歪瓜裂枣的。这些往往都成了大家饭桌上谈论的说辞。
玉秀这两天也异常忙碌起来,屋里屋外的打扫一遍不说,拣个大太阳的天气,把被子褥子等床上用品花花绿绿的挂在院子里的铁丝上,院子里常年空着的两间房子也生上了炉子。炉子里冒出的白烟、蓝烟通过白铁皮烟筒弥漫在院子里,烟呛呛的。她安顿自己的男人耀忠买回这个买回那个,陆陆续续就置办了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。在灯下,没人的时候,玉秀把陆续买来的零碎用品摆在床上,这双鞋垫是给儿子的,那条头巾是给儿媳妇的,玩具小汽车是给孙子的,这样比划的时候,玉秀的心里就异常的甜蜜。她就看着已经被她擦过千遍万遍的,摆在衣橱上面的儿子一家人的照片,高大结实的儿子、娇羞纤细的媳妇和粉嘟嘟的孙子,看那都爱,咋看都爱。
儿子要回家过年了,玉秀就这么一个儿子,还在外地工作,一年也就过年才能回家,你说她能不盼着吗!尽管儿子已经明确说了回来的具体时间,得空玉秀还是要到村口大槐树下的石碾子边,向村道上瞭望。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影儿,看近了不是,又一个人影,看近了还不是。耀忠劝老伴,消停在家待着,孩子不是说具体的日子了吗,到时候就回来了!玉秀嘴里应着,可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腿。
小年前的一天是儿子回来的日子,玉秀两口子往村口跑了好几趟,终于在夕阳的余晖里接到了儿子一家。老远的,玉秀迈开一双老寒腿,踉踉跄跄的往前小跑,好像她跑一步儿子一家就离她近了个十里八里似的。耀忠像是玉秀的尾巴,也往前跑,一边喊着,慢点,慢点,小心你的腿。
儿子看到站在夕阳里大槐树底下的父母,剪影样的父母,心里一阵温热。多少次在梦里,父母就这样站在大槐树底下,把黑发站得斑白。儿子就紧紧的往前跑着,搀扶住了玉秀,搀扶住了耀忠。
儿子柔柔的叫一声“妈!”叫一声“爸”!
“大冷天的在这等啥,我们自己就回来了嘛!”儿子这样说着。
玉秀已从儿子的怀里挣脱出来,蹦到儿媳妇面前,接过儿媳妇跨在肩头的坤包,粗糙的手掌抚摩着儿媳妇抹着高级化妆品的脸蛋。
“把娃冷得,快进屋,炕都烧了两天了!”玉秀说。
耀忠也没闲着,伸手就去抱孙子,孙子认生,怯生生地望他,身子直往他妈后面缩。耀忠有办法,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拨浪鼓,“蹦蹦蹦”摇几下。在波浪鼓的声响里,孙子的眼睛直了,耀忠把拨浪鼓向孙在的脸面上伸过去,孙子身子闪出来,伸手想抓波浪鼓,耀忠顺手就把孙子揽到了怀里。
儿子也看见了那油黑发亮,漆面斑驳的拨浪鼓,居然还是自己小时候玩过的东西,眼睛一阵发热,父亲是什么时候把它收藏的?
一家人相跟着向村里走去,老两口咯咯地笑着。一个佝偻着腰,一个趔趄着腿。儿子走在后面看着看着,他忽然明白,他的年是从父母的慈爱里洇出来的,与日历无关。
黄土院子明洁如镜,大窗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玉秀自己剪的窗花,是几只小猪围着一头大猪在吃奶。儿子在院子里转转,熟悉中透漏着陌生的院落让他异常亲切。在窗子前,他站得最久,他觉得自己就是围着大猪吃奶的小猪中的一个,不知母亲剪窗花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想过。
院子里的铁丝晾晒着被子和褥子,被褥新里新面,面子上的图案新鲜而艳丽,还有些硬撅撅的,显然是全新的,那是母亲为儿子准备的。
太阳正艳,把儿子的眼睛灼疼了!
年是乱中有序,序中又有着乱的。似乎知道该干些什么,又不知道该干些什么,大家就那么忙着。关键是忙跟忙的心情不一样。玉秀用合作社时候当赤脚医生的底子在家里开着一个小诊所,老两口也是紧忙乎的,可院子总是显得那么宽阔,那么寂寞。在寂寞的等待里,玉秀生了豆芽、萝卜白菜都从地窖里拿了出来,菠菜放在厨房的一角已经从冷冻状态缓过了劲。木耳去年买的还没吃完,黄花菜是隔壁张婶给的,过年足够了。这些活不紧不慢的忙着,等儿子的归期就短了一些。
儿子回来了,就不一样了,那那都显得那么充实,那么饱满,似乎连阳光都有分量了。晚上睡觉前玉秀就计划好了,第二天她扫屋子,穷富是个年,干干净净才清爽。玉秀让耀忠第二天就把肉、鸡、鱼什么的买了,油饼没炸,馒头没蒸,肉没煮,碗菜没装,事还多着呢!
玉秀找了一身旧衣服,包块旧头巾,鸡毛掸子上绑了一个铁锹把,里里外外的扫屋子。玉秀是个勤谨的人,家里的卫生在村上都是数一数二的,可还是让她扫出很多灰尘,房子的四个内角,水缸面缸后面的间隙,都攀上了比头发丝还柔软的蜘蛛网,像玉秀脸上的皱纹,不知什么时候就爬上来了。儿媳妇也嚷嚷着帮忙,玉秀找来几件旧衣服,儿媳妇挑挑拣拣的,最终把一件旧衣服披在身上,不像干活的人,倒像天波府挂帅的穆桂英。儿媳妇是在城市长大的,扫着扫着就吱吱呀呀的,看见只蜘蛛要叫一身,灰尘落在脸上要叫一声,冷不丁窜出一只老鼠要叫一声。玉秀就撂下手中的活,凑到儿媳妇面前,问她怎么啦,有时帮她拂去脸上的灰尘。看着儿媳妇娇滴滴、细皮嫩肉的样子,玉秀就生出很多怜惜,自己要有这么一个闺女就好了,叽叽喳喳的多像一只小麻雀,叫得人心里暖暖的!
屋子里的大方桌旁,耀忠戴着老花镜,拿着一支圆珠笔,坐在桌子旁边写东西!耀忠干了半辈子农活的手,骨骼粗大皮肤粗糙,圆珠笔握在手里显得很不协调,小小的,像捏着一苗针。圆珠笔时间长不写了,下油不利索,耀忠写几个字,把笔放在嘴边哈一下,再写,写得顽强而认真,老远看着像张飞在绣花。字是写在一张旧烟盒上的,邻居家的一只麻花母鸡溜进屋偷啄耀忠旁边椅子上的葵花,耀忠也恍然不觉。
“爷爷,你在写什么?”
“写过年的单子!”
“过年还要写单子吗?”
“要写,要写,一个年咧!”
孙子爬上椅子,脸蛋贴在耀忠的脸上摩挲着,耀忠的脸微微皱着,很受用的样子。
写好单子,耀忠从院棚下推出他的老飞鸽牌车子。
玉秀撵出屋,“把肉割肥一点,让娃娃们好好过个年!”
儿媳妇的眉头皱了一下。在父母的心目中,肉总是肥的好,殊不知道儿媳妇正在减肥。
儿子知道父亲要去采购,忙撵出屋,从耀忠的手上抢车子:“今年的年货我办!”。
耀忠愣了一下,把一个钱卷卷往儿子手里塞,儿子没要。
“大老远的回来,那能让你办年货!”言语生分,但儿子知道那里面包含的是什么。
耀忠的车子是28圈的大车子,车子的横梁和前后杈子上缠着蓝色的塑料带,后坐架上缠着蓝电丝。车子少说也有二十年了。儿子不知道现在什么东西能用二十年,也就是在耀忠手中,车子还锃明瓦亮的。骑小车子骑惯了,儿子的腿迈了几迈都没迈上车子。儿子索性把一条腿跨过横梁,“骑死驴”终于上了车子。到底是老车子了,铃铛在响、链盒也在响。儿子的一只脚在链盒上磕了几磕,链盒的声音小了,铃子仍响个不停,儿子就把铃子捏在手中,一路骑下去。路上的熟人很多,七大姑八大姨的,儿子都要停下来发烟、寒暄,儿子就采购得很慢。太阳快落山的时候,遵照耀忠的单子只剩下买鸡的任务了。
鸡市场上的人已经稀稀拉拉的了,大部分商贩都坐在自己带的小马扎上抽烟,蘸着唾沫数票子。贩子们系着油腻腻的围裙,由于整日抓鸡杀鸡,浑身衣服的色泽很模糊,围裙上头脸上很容易就看见了一丝半星的鸡毛、鸡血什么的。旁边的大汽油桶架在燃着的柴火上,腾腾的冒着热气,整个鸡市场凌乱而充满血腥。他们数钱的指头频率很快地搓动着,随着票子哗啦啦的响动,脸上的笑容就汇成了一条河。
儿子走到一个贩子面前,贩子身旁的笼子里还有只鸡,一只公鸡。大红公鸡在笼子里兜着圈子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“咕咕咕”的叫声,脑袋像石英钟的表针,左转一下,右转一下,节奏明快。小而亮的眼睛,红红的冠子,如果不是鸡素子异常的鼓胀,那就没挑了。
儿子认准了,一问价,一斤要二十五。
“也太贵了吧,上个月才十五一斤!”儿子跟贩子搬价钱,贩子停止了数钱:“上个月豆角三块钱,现在八块,你吃吗!”
贩子有“鸡”无恐,话说得很刁钻。儿子出到每斤二十三,贩子都不卖。儿子说不卖我就走了。儿子转身走,他希望贩子喊住他,说好,二十三就二十三。现在的生意不都是这样吗,一挑二搬三走人。没想到贩子没理他的茬,说日子口还多着呢,闹不好明天会涨三十呢。儿子估摸了一下,那只鸡少说有七八斤,得小贰佰块钱。儿子手在口袋里摸了摸,终于决定不买了。
儿子是推着车子回家的,老远就看见了等在村口的父亲。耀忠和儿子一路走,问儿子咋这么慢。儿子就说着一路遇见了这个熟人那个熟人,儿子一牵出头,耀忠就顺着说这家儿子上大学了,那家老人去世了,谁家儿子怎么出息了等等,两人边说边唏嘘着就到了家门口。
到了院子,耀忠和儿子一起往厨房搬东西,搬到最后,耀忠问儿子,咋没看到鸡呢?
儿子说太贵了,过完年吃是一样的。耀忠愣了一下,过年咋能没鸡呢?
耀忠二话没说,又推着飞鸽往门外走。
玉秀撵上去:“你干啥去?”
“买鸡!”
“今年年货是娃办的,办个啥吃个啥,别伤了娃的脸!”
无鸡,味道就少了一味。耀忠吃饭的时候总是说:“今年的饭缺点啥呢?”
说过几次,玉秀就在耀忠的手上打一筷子。
“这么香的饭,我看你是福烧的!”
“娃娃千里路上回家,没吃上个好饭!”耀忠不甘心。
晚上,儿子到父母的屋取被子,在窗子根,听见父母在说话。
“今年面味道不好,眼见是少了鸡汤,你总罗嗦个啥!”是玉秀的声音。
耀忠的烟锅在炕沿上磕得当当响:“看来娃的日子也不富裕!”
“扫房子那天,儿媳妇说漏了嘴,说娃单位破产,打工打了很长时间。多好的娃,怕我们担心瞒得严严实实的,你就少说点,给娃宽宽心!”
吧嗒,吧嗒,门口溢出一股烟雾,呛呛的!
玉秀让耀忠上街的时候买两幅对联,耀忠应着,买回了灯笼、香表和鞭炮,却没见对联,拿回了一卷红纸和一瓶墨汁。玉秀问干啥。耀忠说写对联。玉秀说:“娃回来就几天,让娃好好缓一缓!”
“娃带手着哩,自己写的对联语句好,耐看!”耀忠嗫嚅着,把头转向儿子。
“写,立马就写!”儿子连忙说。
早些年,儿子有两项爱好,一是文学,一是书法,后来文学的成绩好一些,就把书法放下了。那时候,家里每年的对联都是儿子写,在单位儿子就拟好了语句,回家写现成。年龄大了却懒了。耀忠记住的不是儿子会写对联,而是儿子写的对联让他感到骄傲。这样的事情至少有两次。一次是儿子为玉秀开的诊所写了一副春联,结果隔壁县一中的很多学生来抄,耀忠感到很荣耀。一次是因玉秀开诊所没有地方,而当时村上空着几间门面房,因家里和村长不睦,硬是不给租。实在无奈,耀忠撬了门锁,把装着一年房租的信封里扔在了村长的桌子上。那一年儿子给玉秀诊所写的对联是:“大路通天也通华志(诊所名)路,薄艺轻施广济患病人”。村长的神经很敏感,认为儿子是在讽刺他。
“看把那老驴的气得,鼻子眼窝都青了!”耀忠这样向儿子描述。
耀忠两口子憨厚老实,儿子又在外地,受了很多挤兑,耀忠觉得一副对联给他出了气。
儿子为自己的疏懒感到惭愧,忙不迭地裁纸。然后点了一支烟,坐在椅子上考虑了很久。耀忠坐在一边,大气都不敢喘,静静地看着儿子。孙子等不到三十,拿了鞭炮在院子里“啪”“啪”的放个不停。耀忠跑到院子里,抱着孙子哄。
“瓜娃娃,炮等会儿放好吗?”
“为啥,隔壁的二牛也在放!”
“那不一样,二牛的爸爸在剁肉,可以放!你爸爸在思考问题,所以不能放!”
“爸爸在思考什么问题呢!”
“想对联的词语呢!”
“对联的词语还用想吗,妈妈单位给用户免费赠送呢!”
“嘿,瓜娃娃,那可不一样!”
耀忠进屋的时候,儿子已经提笔在手,准备写了,耀忠帮儿子换纸、拉纸、倒墨汁,很虔诚的样子,两只眼珠随着毛笔的笔头转来转去。
看着父亲的样子,儿子“扑哧”笑了一下。
“好好写,笑啥,看写错了!”
“我想起小时候你给我说过的一个歇后语,见了碑子点头呢——是个识文子!”
父子两都笑了。对联写完了。耀忠左看看右看看,还是没看清是个啥意思,儿子就给他念了其中的一幅:
上联:“银蛇舞千里情系儿心”
下联:“爆竹星万点饱含慈恩”
横额:“高堂春安”
耀忠还是不懂,儿子就解释说儿子对父母的思念就像一条千里长蛇,再远也连在一起。父母对儿子的恩情就像鞭炮炸开的火花,数也数不清!横额是祝福父母春节安好!
耀忠拿着烟锅的手有些微微颤抖。
“好对联,好对联!”他一个劲地说。
三十一大早,耀忠拉条板凳,站在上面,抹好胶水,先把对联上
端固定住,两手细细的捋下来,贴得很仔细。
耀忠的房子面朝村道的,很快门口围了几个人。
耀忠站在门口,叼着烟锅,未等别人问就说:
“这对联是我娃自己写的,意思好得很,这千里长蛇是说……!”
那时候的耀忠像在说老戏里的旁白,声音抑扬顿挫,满是自豪。他手里的烟锅戳戳点点,脸被对联映红了。
热热闹闹,忙忙呼呼的,就三十了。家里的案板上、面缸里都是炸好的油饼和蒸好的馒头,肉都煮好了,老汤盛在瓦缸里,上面漂着花椒大料。红萝卜丝、绿豆牙、黄豆芽、粉丝都用水穿过了,面盆、瓷盆都满满当当的。正屋挂上了崭新的挂历,灯下挂着红灯笼。
儿子把母亲推出厨房,把父亲推出厨房,说二老辛苦了一年了,好好歇一歇,他来上厨。本来说好了儿媳妇打下手的,结果儿媳妇不知道那个是罐那个是瓦盆,找不见东西乱嚷嚷。玉秀就又参上手,和儿子儿媳妇一道在厨房忙乎。
耀忠坐在屋里,点上一锅烟,刚吸了没两口,孙在门口一探头。
“爷爷,你出来,有话对你说!”
耀忠出去一会儿,回来推走了他的老飞鸽。
等回来的时候,孙子的几个口袋揣满了玩具。
“花那钱干啥,他啥都有!”儿子对耀忠说。
“一年都不给他买东西,娃娃么,让他好好耍!”耀忠说。
孙子在院子里玩四驱车。孙子在前面跑,耀忠在后面追:“小心,别摔着!结果,孙子没摔倒,耀忠倒摔倒了。耀忠倒在地上,半天没爬起来。
孙子玩累了,打开电视看他的《武林外传》,耀忠两口子围在他身边。
“这演的是个啥!“玉秀问。
孙子没吭声。
“这电视演得是个啥细节?”耀忠问。
孙子还是没吭声。问过几遍,孙子忽然说:“悄悄的,别烦人!”玉秀看看耀忠,耀忠看看玉秀。
天擦黑的时候,玉秀为儿子们铺床。“你看娃,动不动把我们训的!”玉秀的脸上满是笑容,好象挨孙子的训是多大的荣幸。
晚上自然是要吃团圆饭的,饭菜准备得很丰盛,紫砂火锅咕噜噜冒着热气摆在中间,四面是四个凉盘,分别是牛肉、花肉、皮冻、凉粉苫的盘面,里面是红萝卜丝、绿豆芽、红豆牙、细粉丝,儿子又烧了一个排骨,炒了红焖大虾,清炖了一小盆羊肉,满打满算八个菜。
要不是玉秀拦着,儿子是要整十个菜的。
一切准备妥当,儿子把耀忠、玉秀请到桌子前。老两口在桌子旁坐定,耀忠对着孙子喊:“瓜娃子,过来!”孙子蹦到耀忠面前,耀忠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:“来,给乖孙子压岁钱了,祝大孙子好好学习,以后中状元!”孙子伸手刚要接,被儿子拦住了。
“儿子,给爷爷奶奶磕头!不磕头不许拿!”儿子的表情很严肃,孙在在那一刻愣怔了一下。儿媳妇的脸色有些变:“孩子长这么大没磕过头,再说刚穿了新衣服,弄脏了就不好看了,别磕了吧!”
儿子没搭茬,自己先“噗通”一声跪下了:“来,儿子,咱们一起给爷爷奶奶磕头!”儿子和孙子的头要磕下去了,儿媳妇也连忙跪了下来。
儿子一家老小跪下给老人磕头,这是好几年都没有过的事了,见娃娃们跪下去,耀忠忙上去搀:“现在不新这个了,快起来,快起来!”耀忠把儿媳妇搀起来,把孙子搀起来,儿子死活不起来。
“爸、妈,一年四季给不了你们个啥啥,你们就受了吧!等过两年我把你们都接上去!”耀忠还要搀,玉秀在一旁说:“就让娃磕吧,那是娃的心哩!”老两口受了儿子的头,心里酸酸的。
发完压岁钱,吃完饭,一家人围在一起看春晚。玉秀身体不好,坐在那里打瞌睡。孙子摇醒了她:“不许睡觉,今晚要熬夜!”
“好,熬夜,熬夜!”耀忠两口子忙不迭地说。
玉秀最终没熬住,早早睡了。儿子和耀忠坐在灯下,说了很多,儿子对年的要求很简单,就是希望和父母说说话,把一年的话都说了。
熬不住的是孙子,不到十一点,就和衣躺在了床上,还说敲钟的时候他要放炮。
钟声响了,耀忠爬在孙子的床头,一遍又一遍的唤他。孙子起来,迷迷瞪瞪,浑身直打颤。儿子只好出门放了炮,见孙子又倒在了床上。孙子睡觉要儿子陪,儿子和孙子一起睡了。
过了很久,耀忠站在儿子的窗外问:“电视还看不,不看就关了!”
原来耀忠一直等着儿孙们。儿子连忙起身要去关电视。耀忠说:“你就别起来了,陪娃好好睡,娃跑累了!”
堂屋的灯灭了,耀忠摸着黑回房,脚步塌拉塌拉的,一直走到了儿子心里。
返回的日子到了。一大早,玉秀就帮儿子收拾东西。鼓鼓囊囊一大包,每年都这样,回去的时候整齐、东西少。回来的时候零碎,东西多。玉秀恨不得把能给儿子的都给儿子。
“明年过年就别回来了,日子紧张的,把娃累的!”玉秀说。儿子知道母亲的心思,她是天天盼着儿孙回来的,可又怕他们旅途劳顿受罪,总这么说。
儿子的伤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,多少年了,迎迎送送的,玉秀曾经说儿子们一走,房子能空好多天。儿子又要把一双父母撇下,让他们的房子空着了。
在门口叫了一辆三轮车,临上车,玉秀又回了一趟屋子,提出了一小桶柿子。“让巧巧带上路上吃!”妻子很爱吃自己家柿子树上的柿子,说是纯绿色食品。
车子快走的时候,儿子忽然说他的充电器忘带了,儿子飞一般的跑回去,他没回自己的屋,而是来到了父母的屋子,把一个钱卷卷塞在了父亲的枕头下,里面夹着一张纸条:“爸,你的车子该换一换了!”
车子的马达轰鸣,正式的离别开始了。儿子不敢回头,但儿子知道玉秀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的石碾子边撩起了衣襟。忽然,耀忠跑了上来:“五一还回家不!”“回!”说出这一个字,眼泪就朦胧了儿子的眼,在车子带起的土雾里,耀忠的眼圈红红的。
不回头,不回头,可儿子还是回头,见父母仍然站在那里,站在思念和记忆的另一头。
儿子忽然哽咽了,妻子问儿子:“怎么啦,怎么啦!”
儿子说:“真后悔没买那只鸡,咱们不在,父母一年能吃几次鸡!”妻子说:“好好的,咱五一再回来!”
到家,给父母报了平安,这个年才算过完了。
一个礼拜后,儿媳妇为儿子洗衣服,从儿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单子,是耀忠办年货的单子。上面写着:“肉二十斤;粉条五斤;葵花五斤;鸡一个……”
儿子的眼睛潮了。
又过了些日子,儿媳妇把柿子吃到桶底了,里面有一个油纸包,包里包着两万元钱,还夹着一张烟盒纸:“儿子,有啥难处就吭声,我们还过得去!”
是耀忠的笔迹,字写得很生硬,撇找不见捺,但儿子看得真真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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