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-07-18 18:09:55
钱串梭
在筷子长的北门街上,说起"钱串梭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。在方圆几十公里的金石镇范围内,这个名字也是和尚师傅吹喇叭一一名声在外。
钱串棱本姓刘,名永发。父母盼他发财,永远发呢。人啊,缺啥就想啥盼啥。大富由天命,小富靠殷勤。财寡钱薄时只能攒,攒。钱串棱就是攒出名的,丢失了本姓本名。
北门街有老话,一砣霉豆腐(豆腐乳〉,能巴〈送〉一餐饭。而钱串梭一坨霉豆腐能巴三餐饭。他小心翼翼把筷子插进霉豆腐,筷子沾满盐水卤味,就送一口红薯片伴的饱饭。一餐饭下来,拇指大小的霉豆腐只是中间挖了个小洞,两头透光。每餐饭吃完后,他会用蒸了无数次的一指宽的肥肉将嘴巴四周抹个遍,抹出油光水亮的形象来。
钱串梭精瘦,像根豆挂子〈豆角),而他的老婆却胖得像个南瓜,听好事者说:某个春夜,钱串梭爬在南瓜身上做房事,弄得"叭叭"响时,南瓜实在忍不住了,一个喷嚏山响把钱串梭从肚皮上掀到床下去,钱串梭望着缩进肚里的二弟“嗨哟"喧天。
钱串梭会踢键子。侧身踢,反身踢,还能转体360度踢……那身段滑溜似泥鳅。他用铁钉把一分钱的硬币钉个洞,轻描淡写扦插上几根黄亮亮的鸡毛,用烂布筋缠紧缠实就是一个好键子,落在脚尖上像停了一只花蝴蝶,羽毛颤颤欲飞,想得我们头痛。钱串梭嘴角一咧,"一角钱一个"。
记得一个除夕,我们几个要好的伙伴相约去看钱串梭怎么过年的。将耳朵贴在门缝,只听钱串梭一个劲地劝他老婆:"陈满娘呀,你莫只吃萝卜不呷菜咧"。我们都好奇:一分钱掰开做几块用的人,还能买鸡买肉做菜过年?只得偷偷搬来木凳站高了,瞭望那只称着"菜"的碗里一一也只是几块萝卜青叶菜。钱串梭"只吃萝卜,不呷菜。"一句成了他的名言,广为流传。
钱串梭的儿子恨死了他。那年他儿子高中毕业时正好验上了飞行员,身体合格政审过关,只是候选人有两个。招生的人员道:听说你们新宁的雪峰蜜桔出了名的好吃。钱串梭舍不得几个桔子,装聋作哑不接茬。。他儿子恨得牙齿咬的"嘎嘎‘响。
听说钱串梭临终前,从被窝里伸出一支瘦手指着屋顶,南瓜会意,顺方向望去:在砖跺与砖跺的空隙处扎起一个尼龙包。南瓜取下来一看,里面全是十元五元的纸币,怕有九千块呢,只是有些被老鼠咬烂了成为纸屑,有些起了青霉形成一点一点花印。南瓜生气地将包一掷,哭了说一一前几天我头痛得要死,住了三天院你个死鬼就心疼了,火烧火撩劝我出院,哪晓得你攒了钱喂老鼠呀。我命真苦啊,比不了一只老鼠……呜呜呜,南瓜一顿好哭。
钱串梭的瘦手并没有放下,仍然指着尼龙包。他的小孩子一翻包底,有一张纸条,抖开就读了起来:
"老婆及儿女们:
小时候家穷,雪天雪地只能穿草鞋过冬,那个冷呀牙齿都打架腿杆子都筛米。想要买双鞋就得一天一角一分地攒钱,那个时候就养成一个坏习惯一一每天要往钱罐里投些钱心里才踏实,苦攒巴攒。
大些了成家了,就想攒钱修房屋置田产。也是老天有眼,钱没积攒起来就解放了。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,评个"贫民"成份规避许多风头浪尖,虽无大功也算是平平安安。
为人不学艺,挑断粪箕揖。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,收入微薄,也只能苦自己,一分钱掰开当几份用。所幸天无绝人之路,终于拉扯你们几兄妹长大成人。
至于我去后,你们多多孝敬母亲,她跟你们无能的爸爸一辈子,也是苦瓜藤边上的丝瓜一一青苦……"
小孩子读到此处,泪流满面。而钱串梭的那只瘦手也终于垂了下来,他安祥睡去。
小孩子又在尼龙包里翻出几封挂号信,一看是父亲资助的几名贫困学生寄过来的感谢信,以及向他汇报的学习成绩单。
铁匠杨子和
一般的铁匠因为要抡锤拉风箱,锻炼成虎背熊腰一身蛮力。就连打铁时喊出的"嗨呀!"声,也是一锤子买卖能斩钉截铁,绝对没有山歌哼唱的那种婉转和悠扬。
而北门街的铁匠杨子和身材高挑像一根黄瓜,说话总是轻言慢语,尾音拖着长长的能绕梁。
做生意的巴不得顾客上门来,甚至要用桥去抬顾客来,又哪有往外推顾客出门的呢?铁匠杨子和就是独个。
我听祖父说起铁匠杨子和先生的一个小故事,就对子和老先生颇有些?解。
话说农历五月的某个下午,阳光毒辣得连树上的知了也一个劲儿嘶喊"热啊!热啊!"铁匠杨子和先生刚刚洗完澡,手摇一把黑色油纸折叠扇,嘴里自然哼起"杨门女将"的戏文,正踩着节奏准备去东门的戏院听戏。这是他坚持了几年的生活习惯:一到夏天,他在红红的炉火灶前只做半天功夫,下午洗澡后去听戏的。他刚出门,迎面碰上一个来补锄头的老农一一穿件麻布汗衫,无一粒纽扣,两只衣角交错着打个结扎进裤头,穿双草草鞋,鞋子四周黄泥巴一团一团沾着,两把磨得只剩4寸的锄头用棕叶串起,单手提着。
"杨师傅,正好出门么?我急需补两把锄头,我是水潮源的,挺远"。
一听这个地名,就能想象出山的伟岸、水涧的深渊,一种水灵灵的感觉。可是,铁匠杨子和先生对送上门来的生意不感兴趣,仿佛他已有万贯家财根本小觑这一笔生意。子和的老婆忙不迭地接过来人提在手上的破锄头,招呼客人下坐、喝茶,生怕丢失了生意。铁匠子和干咳一声,问:"难道满北门街上只有我一个铁匠铺吗?全金石镇只有我才是铁匠么?"
祖父模仿了铁匠子和先生的语气声调表演给我听。我听得出祖父语气和神态里满是惬意的自豪,或者是引以为荣的炫耀。
我问:"这不是自断生意财路么?"
祖父一个劲地摇头:"非也,非也。他这是自信,自豪。在整个金石镇只有铁匠杨子和的水平最高,出锄头、柴刀、菜刀等,火候捏拿到位,见水〈碎火〉功夫顶尖,锄头、刀具锋利又耐用。有的铁匠不是见水早了,铁具易脆易断,刨土时三下两下就狗咬缺的样子参差不齐;要么就是见水太疲,铁具磨了多少磨石却总是不锋快,疲疲倦倦的样子"。
直到我长大为人夫为人父才从心里明了:这就是个性。铁匠子和的独特个性。很自然地就与铁匠李铁匠刘区别开来了。
也就他的爱好和精练的技术才有了以下这些故事。
铁匠杨子和优哉游哉的生活,被日本鬼子的枪炮震碎。金石镇第一次走日本时,整个东、南、西、北门街被日本鬼子烧得精光。,当时他们最缺的就是武器。铁匠杨子和三天三夜没有合眼,硬是在铁砧上锤出来三把新宁特有的用来打野猪的土,装上筷子头大小的铁沙子,板机一勾,"唰!"一道火焰喷出,国仇家恨灌满在铁沙里,朝日本鬼子射去,只听到鬼子们一片狼嚎,那一枪打出去无数的铁沙子钻到鬼子脸上、身上、腿上去,像一柄柄利刀在肉里面剜,一时死又死不了,动又动弹不得。日本鬼子,到处张贴广告:,奖币一万元。
据说铁匠杨子和打铁造枪一流水平,而上前线打鬼子却弄出个笑话:那时,北门有一道城墙,而居高临下的摩诃岭上被日本鬼子修筑了一个碉堡,游击队要攻下城门必然先拔掉碉堡。任务重时间紧,铁匠杨子和自告奋勇去完成任务。只见他们三人化了装,铁匠杨子和一路花旦的唱腔蜿蜒而上,其他人都是伙伴打扮,挑起唱戏的头饰紧跟其后。到了碉堡里,日本鬼子见铁匠子和身段高挑苗条死蛮要他扮演成女性角色,唱腔必须嗲声嗲气尽现温柔和轻佻,铁匠子和只得捏着喉咙唱戏文。碉堡是拔掉了,他的喉咙却好几天不舒服,还被战友们取笑成"花和尚"。
铁匠杨子和从一个平凡的打铁匠,演变成一个反抗外来侵略的英雄,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个有血性的中国人的写照。
吴木匠
吴木匠年轻时矮矮墩墩浑身力气,是给别人家上梁架檩子,站在高梁上一边抛掷着糍粑,一边唱着《上梁歌》一一上梁上得高嗨,子子孙孙高中状元郎;上梁上得好嗨,头戴草帽下穿绸缎袍。
吴木匠矮小却聚了个牛高马大的媳妇,媳妇嫌弃他,刚结婚时对吴木匠横挑鼻子竖挑眼,要她煮饭煮一碗,要她炒菜炒两块自己呷饱冇打吴木匠的算盘。一夜里,他媳妇洗澡时坐在澡盆里又骂开了,吴木匠心烦气燥起来走过去蹲着,双手一抱澡盆连人带水向屋外甩去,但见人依然是坐姿,水也没有淌出半点,却从屋里移到屋前晒谷坪了。他媳妇吓傻了眼,从此再也不敢骂吴木匠了。
吴木匠继承了师傅的"阴告“绝活,打碗清水能喝下三寸长的竹筷子,谁家孩子呷渔卡着喉咙了,必请他赐碗"化骨水“,一口喝下去鱼刺化成了水;哪个伤筋断骨了,也只要他一碗“接骨神水"喷到伤处,一瞬间就接上了能左右晃摆。有年隔壁家的一个孩子摔了一跤,手骨头凸起在皮肤下像座山,大人吓得"哗哗"直哭。吴木匠见了,借个碗打满清水念上几句咒语,"扑!"的一声喷到伤处,用手几揉就好,孩子又和同伴们玩耍去了。听说他还有“隔山打牛"的神功,隔座山能将山后面的那头黄牤牛一锤打死。前两种神水的功效倒是见识过,让人费神思量,后面的神功却没有让人领教。
后来吴木匠年龄大了,扛不住梁子,只能选择打打桌椅板凳,床箱橱柜,这些小家什在吴木匠手中只走两遍漆,就漆得瓦亮瓦亮,照得满房满屋人影晃荡。吴木匠的活儿越做越小,后来专给妇人做粉盒子,给有钱的男人做装钱的匣子。
吴木匠做的盒子、匣子很精致,上面画荷描菊,雕龙刻凤。更绝的是,他开的卯眼和榫头,细密得像米粒,抹上胶四块木板子楔在一起,打磨过,再走过两遍漆,那赛米粒似的接口就看不见了。那楔口还咬得结实,你就是把木匣子摔在地上,摔成八瓣儿,那楔口都斗着气不肯松开的。
吴木匠有神技,自然就有忌讳。一忌上街挑粪桶。那时候,北门有个园艺场,就是种植"雪峰蜜桔"的,时兴去县城找个单位定下肥料,每个月要去挑肥回来种树,挑一天值10分工分。每到这时,吴木匠就耍猾装生病请假。久而久之,有觉悟的群众识破吴木匠的诡计,就揭发他。吴木匠就破了忌讳,倒也没有出现什么坏兆头,反倒让吴木匠不再翻黄历有忌讳,歪打正着破了吴木匠的迷信思想。
我看到吴木匠时,他的背已经驼成一把弯犁。那是他常年累月弯腰打墨线、推抱子久而久之形成的,也该是一种职业物病吧。
我想到一个在街邻们的眼睛里神一样的人物,竟然也抵抗不了时间的侵蚀,心里就戚戚然为他惋惜。
古城的香匠
新宁县城的北门老街,原来是一条香街,老老少少做佛香卖。
祖父坐在门槛上叭完最后一口喇叭筒旱烟,一股浓浓的青烟从鼻孔喷出来,袅袅升腾。穿上布钮扣青褂子的祖父,立起身板左右手一搓说:“工作了!”祖父做香前须净手净心,古铜色方方正正的脸面上一副虔诚的模样。
祖父站在一块平铺的香案前。香案左边是一堆锯木屑与青色香粉按1:2比例搅拌后堆积的山头,右边是一手破成牙签样细的竹棍,叫“香棍”。香棍大多是黄篾条,黄篾条比青篾片容易沾上香粉,是做佛香的好料子。只见祖父捏着一把香棍倒浸入水,只留有五分之一的干棍,在水中一绕,原本寂静如镜的水面泛滥起波澜,仿佛一坛子水憋不住嘴开始说话了。
将香棍提离水面,摊开在香粉边,左手伸到香粉里,将香粉一波波拨到右手的香棍上,泼洒均匀如下起香粉雨;右手将香棍上下翻飞,不时打个转又返转来,翻云覆雨运转自如。香棍在祖父粗糙的手心里翻滚,不知不觉间细长的香棍铺起一层香粉,像披上一身华服变得粗壮结实雍容华贵起来。一般每天只能做十手香棍的香。这道工序叫“上水”。每一根合格的香需上三次水,才能具有香的雏形。这其间有的香棍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压或者香粉的依附,丢失了骨气或者自甘堕落总是弯腰哈背,被祖父剔除出香的队伍,化作一堆柴火,在灶膛里终了一生。
接下来就是“摇桶”了。把上了三次水的香棍放进一只木桶里,放平在香案上。在一头垫上一截木棍,让装上香的木桶口子一头稍微高点,正如婴儿睡觉时垫个枕头。在摇动香棍时才不致于让香棍自由散漫地溜达出来。祖父双手将木桶自近而远打个360度的圈,又从远外拉回来,再一鼓作气推出去。在来来去去的轮回中,一桶的香棍在起伏在跌宕中欢快得“沙沙”作响,祖父摇动的木桶极有节奏感,不是“嚓嚓!嗵!”就是“嗵嗵!嚓嚓!”。佛香有一种荡秋千的快感与惬意,它们庆幸自己忍受住了折腾,由粗俗的一线竹棍质变成礼佛祭祀的圣品,在人们虔诚的膜拜中升腾自己。我们立在祖父身边看到几十斤重的木桶,在祖父手上跳舞,时而慢三步时而快四步,随心所欲。做香全是手工活,一道道工序就是考验你的毅力,佛香全是用时间堆积起来的神物。
这道工序后,松松垮垮的香们摇身变得紧紧束束,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,精神十足。祖父就该给香们打粉了。前几次都是青粉打底,这次是用纯白的香粉扑面。一次又一次,完工时,一根根佛香由青脸变得雪白像一个个白面书生。再用小竹圈把香身下端一箍箍紧,让上面旋开像滑开的一柄香扇,留着悠悠时光静静沉淀。它们常常被祖父一排排整齐地摊晒在屋檐下、公路旁的空地上,形成排山倒海的架势蔚然壮观煞是好看。
这是做中香与短香的场景,要是做一米的长香,祖父会戴上老花眼镜,把中指粗的香棍架在香案上,左手会拿一把小刀从木盆里刮出已经调糯了的香粉,一截一截抹在香棍上,像一口一口喂它的饭,也像打石膏一般涂抹一层让香棍丰腴起来。整个香棍涂满了,就顺手让它在香案上打个滚,活动活动身子,然后悬挂在屋檐下的木架上排成排,恰似严冬天气里冰冻的一根根冰凌,像一根丰腴的腊肠,也像倒挂着的杆杆上了膛的枪森森然。
祖父做的香瓷实、饱满,每一把总有“足不足,九十六”根,远销外省。来拿货的客户络绎不绝,数着“叭叭啦啦”的票子,祖父一脸皮的笑,那种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人们认可的快意无法言说。祖父常常告诫他的弟子说:香,是烧给先人、菩萨的,掺不得半点假,就像做人一样需要实在,对得起良心。
杨明
湖南新宁人,业余从事文学创作,有作品散见《参花》、《散文选刊》、《西部散文选刊》、《湖南日报》、《三湘都日报》、《邵阳日报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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