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詩怎麼讀才最好一向眾說紛紜,吟誦據說是一種最優的方式,為各路「大師」所青睞。然而吟誦的格調真那麼高不可攀嗎?吟誦是否真正繼承了古中國的詩文傳統? 文|劉昂 鄭子寧
詩歌應該怎麼讀才科學?近年伴隨「國學熱」,本已沉寂許久的吟誦又進入了人們的視線。據吟誦的傳承者們說,他們吟誦的調子都反映唐朝乃至更早的古人是如何讀詩的,屬於活化石。吟誦更成為了各路「國學大師」的基本功,無論文懷沙、葉嘉瑩還是周有光,皆是吟誦大家。
▼ 「國學大師」文懷沙「珍貴」的吟誦表演影片
而文化機構顯然也對他們提供了強大而有力的支持——中國多種地方吟誦已經被評為地方非物質文化遺產,其中佼佼者如常州吟誦更是榮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,成為重點保護對象。
但是,神秘的詩詞吟誦在古代是否真有如此高的地位?吟誦的歷史究竟有多長呢?
輔助記憶的手段
但凡背誦過課文的都有這種感覺——散文不如詩詞容易記住,而詩詞又遠不如流行歌曲容易記住。
這是為什麼呢?
人類對聲音的記憶則受聲音本身特性的影響,作為聲音的一種表現形式,語言也不例外。相對漫無規律的聲音,人類大腦更容易記住有規律聲音。因此規律的韻文,如詩詞歌賦更容易被人記住,反之,背誦散文的難度則要大得多。
在人類社會發展早期,書寫的重要性相對較弱,文學作品的傳播更加依賴口語,所以傳承下來的口頭文學的往往是韻文。
為了方便記憶,不同文化會根據語言自身特點,增強聲音的規律性。
如英語是分輕重的語言,所以英詩講究音步(foot),靠重讀音節和非重讀音節的排列組合做到輕重抑揚變化。同時,英語詞尾音節結構複雜,故而傳統的英國詩歌也講究押尾韻。而英國的鄰居法國的詩歌則大不一樣。法語音節輕重之分並不明顯,因此法語詩歌並不講究音步,而是只重視押韻。
▍莎士比亞第七十三首十四行詩節選,輕重交替極為規律
法語的祖宗拉丁語則詞尾變化很少,押尾韻意義不大,所以只靠音步;又由於拉丁語詞較長,音節數量多,如英語般的強弱交替很難做到,因此拉丁語的音步節奏更加複雜多變。
柯爾克孜族的長篇史詩《瑪納斯》中則有所謂押頭韻的做法,即上下兩句用同一輔音開頭,此種手段古英語詩歌《貝奧武甫》中也有應用。壯詩則有些句子在句中押韻,以利演唱山歌時停頓。
▼ 《瑪納斯》全本長達二十餘萬行,極難記憶完全
用較為單調重復的音樂加以伴奏也是輔助記憶的常用手法。語言與音樂配合能極大地提高記憶效率,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可引發「耳蟲效應」,讓人不得不記住(詳閱大象公會往期文章《網路神曲走紅指南》)。前面已經提到壯詩有山歌調伴隨,而在如《瑪納斯》之類的超長篇史詩的傳承過程中,音樂的功用更不可忽視。
韻樂同存
那中國韻文又是如何追求規律性的呢?
漢語是單音節語言,同漢藏語系其他語種相比,漢語較早地丟失了復輔音,形成特有的聲母-韻母體系,一個字占一個音節,各音節長度除入聲外大致相等。這一特點使漢語音節較其他語言更便於整齊劃一。
而中古以後的漢語一直是有聲調的語言,至遲自中古時代,中國人就開始自覺挖掘漢語聲調因素的審美價值。近體詩、長短句、南北曲甚至小說、彈詞、地方戲曲中的韻文,無不受四聲體系的制約。
▍工尺譜是近古以來,漢語音樂文學常用的記譜形式
因此,漢語韻文除了講究押韻、平仄外,也素有文樂一體的傳統,文學除了書於竹帛,還要被之歌詠。
五胡亂華,中原大亂,南渡士族中流行「洛生詠」,就是洛下書生吟誦聲調。謝安面對要殺他的桓溫作洛生詠,吟誦嵇康「浩浩洪流」詩句,桓溫被其曠遠的氣度折服,於是放棄了殺他的念頭。顧愷之卻把洛生詠說成「老婢聲」,音色低沉重濁,像老太太太說話。
明初死於朱元璋屠刀下的詩人高啟曾寫過一首詩,叫《夜聞謝太史誦李杜詩》:「前歌《蜀道難》,後歌《偪仄行》。商聲激烈出破屋,林烏夜起鄰人驚。我愁寂寞正欲眠,聽此起坐心茫然。高歌隔舍如相和,雙淚迸落清燈前。」把一位謝太史深更半夜吟詩的意象,寫得很驚人。
這樣的歌唱傳統就是所謂的吟誦,簡而言之就是拉起嗓子來把古代詩文的字句都唱出來,而不用日常說話的語調。五四時期,舊式文人反對白話詩的一個理由就是白話詩不能吟,所以不叫詩。
▍《再別康橋》之類的現代詩主要以書面形式流傳,不常宣諸口吻
不難看出,吟誦本是輔助記憶的手段,沒什麼神秘可言,不是用來表演的藝術形式,更不應該是所謂非物質文化遺產。本質上說,吟誦的作用機理和近年在以Bilibili為代表的網站上流行的鬼畜影片有異曲同工之妙,通過不斷重復的語音和樂段配合,達到讓人印象深刻的目的。
不古的古風
不過,雖然吟誦發端於保存記憶的手段,但畢竟古已有之。它是否保存了古人的讀音,也保存了古代的音樂?
遺憾的是,現今各路吟誦的調子和古代音樂幾乎毫無關係。
中國最早的韻文合集是《詩經》,《詩經》305篇,按道理是篇篇有音樂的。但今天可以追隨到最早的詩經樂譜是南宋人「復原」的。在朱熹的《儀禮精專通解》中,載有南宋趙彥肅所傳的《唐開元風雅十二詩譜》,音樂史家楊蔭瀏譯過這個譜子,譯完不忘加一句:「這是不折不扣的假古董」。
▍《風雅十二詩譜》中的《關雎》曲
《楚辭》和《詩經》一樣,原本也是可以和樂歌唱的,可惜曲調早佚。史書裡記載過兩位會唱楚辭的人:漢宣帝時候有個「九江被公」,隋文帝時有個「釋道騫」,看起來都是神秘人物,與今天裝神弄鬼神神秘秘的「國學大師」應屬同道中人。
甚至連中古時代的譜子也幾乎沒有傳世的——中古中國受到波斯、中亞音樂的影響,形成燕樂,成為當時流行音樂,唐代律詩、絕句都可入樂,但其樂譜均已失傳了。詞譜也幾乎全部失傳,唯一存世的就是一本《白石道人歌曲》。
既然如此,現今各種吟誦調又是從何而來呢?
當詞樂失傳後,明清時代的人們喜歡用其他音樂形式的曲調來唱詞,主要是用南北曲唱詞。昆曲在明清盛行二百年,被公認為正聲雅音,受到知識階層的普遍青睞,古詩詞吟誦調受到昆曲的影響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。編撰於清朝乾隆年間的《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》和編撰於道光年間的《碎金詞譜》,收錄了大量明清人用昆曲重新譜寫的唐宋詞。毛澤東晚年專門錄制了一批,每首曲子都反復聽,有時興之所至,還要改動幾句詞,讓錄制組重錄。
▍毛澤東聽《賀新郎·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》時,曾將末句「舉大白,聽《金縷》」改為「君且去,休回顧」
除了昆曲,音樂也進入了各種吟誦調,胡適曾說:「大概誦經之法,要念出音調節奏來,是中國古代所沒有的。這法子自西域傳進來,後來傳遍中國,不但和尚念經有調子,小孩念書,秀才讀八股文章,都哼出調子來,都是印度的影響。」和尚念經專有名詞叫「唄」,即梵文Pathaka,就是讚頌、歌詠的意思,誦讀佛經採用歌唱的方式,往往用樂器伴奏。
甚至民間流行的某種曲調,也會成為該地區流行的吟誦調子。楊蔭瀏采集了蘇南地區對於同一句《千家詩》幾種不同的吟誦法,認為其中一種就是無錫舊時民間流行的宣卷的聲調,家庭婦女們晚間聚在燈下誦讀唱本小說的時候,用的也是這種音調。後來由灘簧而來的滬劇中「過關調」也用這個調子。
當然,作為輔助記憶的手段,吟誦的調子講究程度相當低。不用說因地方的不同而曲調不同,就是同一個人念兩次,旋律也不一樣。至於吟誦調旋律是否好聽,和輔助記憶並無關係,也就不需要吟者關心。
但為了追求規律,吟誦調的單調性則是確定的。學會用一種腔調吟詩其實並不是件難事,只要學會了一首平起式的和一首仄起式的,其餘的不學自會,因為同一格式的詩用同一種調子吟起來是差不多的。
▍中國詩歌的平仄也影響了日本漢詩
精於常州吟誦的趙元任就說過:「無論是‘滿插瓶花」,或是‘折戟沉沙’,或是‘少小離家’,或是‘月落烏啼’,只要是‘仄仄平平仄仄平’,就總是那麼吟法,就是音高略有上下,總是大同小異,在音樂上看起來,可以算是同一個調的各種花樣(variations)。」
而用方言吟誦更是清朝以來才形成的「傳統」,根據明朝訪問中國的傳教士的記載,明朝上流社會的讀書人都是說官話的。只有不識字的販夫走卒才使用方言。但是今天各地的吟誦卻普遍使用當地方言。
仍以趙元任為例,他曾說過:「我出生在天津,說的是官話,但不會用官話讀文言文。我的家鄉在吳方言區西部邊界的常州,它靠近官話方言區的南界。以前我會說常州話,但不會用常州話讀文言文。9、10歲上回到家鄉,開始讀書、念文言文。我的老師是常州人,他怎樣教,我就怎樣讀。所以,我雖然會說官話,卻只會用常州話讀文言文和吟詩。」
▼ 趙元任吟誦(背景音樂略響,請注意控制音量)
但即便是這樣的吟誦,在當下也已難能可貴。由於吟誦被神秘化和高雅化,不少本不會吟誦的「大師」對其趨之若鶩。各種新創吟誦層出不窮:如文懷沙的「嘯叫式吟誦」竟被不少人追捧,公開宣稱不會常州話的周有光也成了常州吟誦的代表人物,甚至有「文化學者」以子虛烏有的「國子監官韻」吟詩。
然而吟誦詩詞畢竟是國學大師的事;而對絕大多數新一代中國人來說,每天登錄Bilibili,觀看各式各樣的鬼畜影片,才更加重要。
這當然是極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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