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伦乐队:局外人

2024-01-24 15:59:47

12月,很久不见的花伦乐队发行了新专辑《武汉武汉》。这是他们继《大象席地而坐》后的第二张电影配乐专辑,收录了乐队为同名纪录片《武汉!武汉》创作的原声配乐。

2018年为电影《大象》制作完配乐后,后摇乐队花伦回到了自己习惯的生活中,又相继发布了3张专辑,这3张专辑,如果要讲风格的话,音乐网站将其归类为流行、电子和舞曲。时间已经过去快两年,然而,与《大象席地而坐》共同走过的经历仍然留下了一些痕迹。

2020年春节期间,武汉因新冠肺炎爆发而封城,许多纪录片创作者进入这座城市试图记录一些东西,其中就包括华裔导演张侨勇,他的纪录片《武汉!武汉》以即将迎来新生命的一对年轻夫妻为主线,拍下了普通武汉居民的几天几夜。

2020年6月,纪录片《武汉!武汉》开始进入后期制作,来到配乐这个环节,丁茂大学时期的朋友、一位一直从事海外纪录片相关工作的制片人,想起了曾经为《大象》创作配乐的花伦乐队,便将花伦推荐给了导演张侨勇。

用丁茂的话来说,双方确认合作的过程,“几乎是一拍即合的”。张侨勇导演出身武汉,花伦乐队的成员之二丁茂和朱明康也是湖北人,张侨勇以前的作品如《沿江而上》等常聚焦长江流域,其作品的背景是花伦乐队熟悉的地域生活,而张侨勇本人也很喜欢《大象席地而坐》的配乐,《大象》让他想起尼尔·扬的配乐与贾木许《离魂异客》的糅合。

这种地域上的熟悉、影像和音乐表达上的审美共识,使花伦乐队离张侨勇导演、离《武汉!武汉》更近了一些,尤其,对乐队成员朱明康和丁茂来说,纪录片中的疫情生活也是他们亲历生活的写照。

2020年2月,纪录片《武汉!武汉》拍摄时,吉他手朱明康和丁茂正在距离武汉三百公里以外的湖北宜昌,和纪录片中的主人公一样,他们也在封城、隔离中度过了2020年的春天。

宜昌县城和湖北其他辖属城市一样因为疫情被封锁,县城所有出入口被木头、石头、泥土等封死,一时之间,人们出不去、进不来,也联系不到社区或是任何人,丁茂觉得像“一家人暴露在原始森林里的感觉”。

在疫情冲击下,习惯的生活秩序突然瓦解、依赖的生活经验暂时失灵,所有人都被迫扎进不确定的河流中。焦虑、迷茫、恐慌……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,这是被镜头记录的疫情生活,也是丁茂和朱明康的真实记忆。

几个月后,疫情慢慢得到控制,县城终于解封,当地政府慎之又慎,用一辆大巴车把需要外出的人统一送走。朱明康和丁茂也在其中,他们乘坐政府提供的大巴返回工作地深圳。

“大巴车用了很长的时间开到深圳,开了40多个小时,一路就像逃亡一样,然后到深圳某个公交站的时候,司机突然把车停在站台边,打开车门说‘下了、下了’,我们下车以后,车马上就开走了。”在仓皇中离开,一切又在一瞬间结束,下了车的朱明康和丁茂站在原地,甚至不知道那是哪里,只是看着周围的建筑和车流,看到一个陌生的、井然有序的世界,他们才意识到,“好像这几个月的折磨体验,它突然在一瞬间就消失掉了。”

刚从宜昌县城回到深圳的那段时间,两种生活的冲突时常会交织出现在丁茂和朱明康的身上。尽管身体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城市和生活中,但那段特殊经历给人带来的影响并没有消失,尤其是当抽身出来,回来再谈论关于新冠肺炎、关于封城生活的一切,对于经历过风暴、又回归日常生活的朱明康和丁茂来说,情感与个人的反应是很复杂且难以讲清楚的,但有一个本能是确定的,他们抵触看到那些“把真实的苦难翻出来再预演一遍”的内容,更希望看到的来自普通人、普通生活的慰藉。

这也是《武汉!武汉》打动花伦乐队的原因,这部纪录片着眼于普通人的“柴米油盐”,在“武汉、疫情”这样巨大的符号前,那段特殊日常并没有被镜头抽象成单一的苦难:待产的夫妇在午后阳台上拌嘴、画画;方舱医院里母亲催促一起隔离的儿子写作业;年轻的准爸爸在妻子的责备下满城找婴儿床……琐屑的生活细节没有被淹没在对灾难的宏大叙事中,人在灾难下如何继续生活,才是主角。

回到创作者身份,花伦乐队也不想只停留在对某种沉重命题的叙述,基于自身经历,花伦觉得大家迫切需要一些温暖,“他们需要的是一种宽慰”,而“这种慰藉本身就是一种很大的勇气”。

在去年的7、8月间,花伦乐队完成了《武汉武汉》的制作,一年后的12月,在发布当天重新听这张专辑,朱明康和丁茂都把主基调概括为“悲悯和希望的感觉”,但在实际创作时,他们都避免用“明确的想法、明确的情绪”来提前规划音乐创作。

事实上,无论是《大象》还是《武汉!武汉》,花伦的成员们并没有太多关于音乐创作的目的性交流,在选择合作影片时,他们看重导演及这部影片自身带有的情绪和“空间”:它是不是有可创作的空间;它与花伦的审美、表达是否能合得上。

在这个基础上,考虑到影像类型的特殊性,这一次,花伦更多地站在了纪录片的角度,琢磨叙事节奏、人物关系的变化、角色感情的递减、情绪变换……让音乐和影像糅合在一起,共同完成叙述。

2004年冬天,在武汉念书的丁茂和朋友们组建了一支乐队,取名“花伦”。第二年,同样在武汉上大学的朱明康应聘吉他手、加入花伦,乐队基本定型,开始在武汉本地活跃起来。

那时千禧年刚过去不久,花伦接触到了天空大爆炸(EXPLOSIONS IN THE SKY,美国后摇乐队)、MONO(日本后摇乐队)等乐队的作品,和上世纪传统的摇滚乐相比,这些时代的新鲜音乐给年轻的花伦乐队带来了冲击和震撼。“你当然会对当下时代产生的东西、更新鲜的东西格外感兴趣”,在朱明康和丁茂看来,这种“门槛更低”的“新鲜”音乐形式也更贴合他们。

在求学之外,武汉就这样承载了朱明康和丁茂关于“做乐队”的最初记忆。彼时的武汉拥有规模庞大的青年学生,各种文化、思想发生碰撞,也诞生了蓬勃的音乐场景。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被称为“朋克之城”的武汉,是无数青年的独立音乐启蒙之地,生命之饼、愤怒的狗眼……诸多摇滚乐队相继在武汉成立并活跃。

在武汉的那几年,花伦常常去VOX,和很多乐队一起交流创作、拼盘演出。尽管朋克乐队的数量依然是最多的,但武汉的独立音乐已经发展得非常多元。同一栋楼里有许多支乐队在排练,推开每个房间都是不同的乐队。对于这时的花伦,“武汉乐队”更像是一个大的社区概念,为这几个年轻人提供了一种集体的归属感。

大学毕业后,朱明康和丁茂各自在武汉找了工作,继续做音乐,“在武汉那会儿我们工作压力没那么大,大家时间也比较多。”那一时期花伦的状态,可能最符合人们对“乐队生活”的常规想象——频繁与其他乐队交流,成员们长时间在一起演出、创作,“花在乐队排练房的时间比较多,是作为一个乐队的形态去做摇滚乐”。

然而,在武汉“野蛮生长”了几年后,朱明康和丁茂感觉到,这种“乐队式生活”并不适合花伦。随着时间推移,不管是对占据大多时间的演出,还是对这种把成员紧密牵系的集体生活,他们都产生了一些疏离,它既不适合成员们各自的性格,也无益于激发音乐创作。

“抛开乐队身份、抛开音乐之外,我们很需要和社会做很多很多接触。也许在职场里,我们表现出来的是和做乐队不同的另一种‘人格’,但这些东西是互相关联又平行存在的,我们需要从不同身份切换出来。”对于丁茂和朱明康,有一个自己的工作、生活、朋友圈子是一件很重要的事,这个圈子也许和音乐的关系不是很大,但这个圈子是绝对需要存在的。

“我们无法想象,三十多岁了,几个老哥天天在一块的集体生活,一起排练、一起演出、一起吃饭。我觉得人越长大可能越需要自己的空间,不管是个人的还是家庭的。”

于是,武汉之后,丁茂和朱明康与曾经的队友告别,选择北上,在北京,丁茂在豆瓣认识了做电子音乐的RUBEY,又结识了贝斯手王伟,花伦乐队有了新鲜血液。

从武汉去北京,表面上看像是从一个“朋克之城”去到了更集中、更蓬勃的“摇滚之都”,然而,促使丁茂和朱明康去北京的原因并不单纯是为了做乐队,吸引他们的是大部分务工人员共同的驱动力——北京的工作机会多。

在北京的那几年,花伦乐队更“独”了,他们没有进入北京的摇滚圈或任何音乐圈子。

BIÉ RECORDS厂牌的MENG曾经对花伦有一个非常贴切的描述——“十三不靠”,形容他们游离在所有的圈子之外,这后来成为了花伦最主要的状态,也成了他们对自己的定位,在乐队介绍里,花伦称自己为“一支具有伟大业余感的摇滚乐队”。

“业余感”来自他们的生活选择,在决定要投入社会接触以后,花伦的主要成员们确实过上了有一份正职工作,下班再来做音乐的生活。以此为基底,花伦乐队才有了存续如此之久的生命力,以及音乐、创作上的变化。他们在生活、工作的日常里体验不同感情、经历人生的不同阶段,日常体验积累、更迭,花伦的音乐创作也一直在运动的状态中。没有停滞的生活,自然也就没有停在原地的音乐创作。

从10年到15年,花伦在北京工作、生活、做音乐,但整体并不算顺畅,乐队不算高产,创作遇到生活上的阻力,演出和唱片发行都很少。与此同时,他们正处于从二十多岁过渡到三十多岁的生活状态,遇到的各式人生问题,也反映在了那一阶段的音乐创作和乐队生活上。

北京之后,朱明康和丁茂又南下,在深圳,他们“拥抱互联网浪潮”,入职互联网公司的音乐版块,花伦乐队也开始了南北分居的状态。

朱明康和丁茂因为工作长居深圳,在深圳设立了工作室,而RUBEY和贝斯手王伟仍然长住北京。成员们彼此相隔一千多公里,除了演出和做配乐时会聚在一起集中创作,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通过网上交流。

在那些不见面的时间里,成员们有各自的生活圈和喜欢做的事情,贝斯手王伟的琴弹得特别好,RUBEY一直在做关于电子音乐的实验探索,几个人会互相发一些最近在做的音乐,听一听、玩一玩。而这些地域、喜好、想法的差异,其实也是花伦音乐的素材和灵感,靠这种创作,花伦拥有许多随机的“化学反应”,假如在其中发现好的东西,他们就会将它收入专辑。

这样的创作流程也使花伦的音乐更像是在组织、记录一种自然。这是朱明康和丁茂希望追寻的,对两人来说,艺术作品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在于“能够描绘一些无法传递、无法具体描述的东西......这种东西不是具象的,很多时候,它就像一阵烟雾,突然涌起,再突然消失。”

以自己的音乐“捕捉到一些无法形容的、无法精准定义的东西”,这样微妙的存在,是花伦认为音乐最有魅力的部分,因此,在创作《大象》、《武汉武汉》这些作品时,乐队不希望把要传递的内容具像化。

花伦的音乐到底是什么样的?这是乐队无法预估,也不想具象的,朱明康和丁茂始终信奉,“音乐是有自发性的,我们四个人碰撞做出的音乐,和两个人、三个人创作出的作品会非常不同,创作本身其实是很随机的一件事。”

因此,即便花伦乐队的每个人跟80年代出生的大多数人一样,有一个明确的生活轨迹,拥抱科技、拥抱互联网、拥抱新事物、滑入时代、鲜少对抗,但回到做音乐,朱明康和丁茂好像又是模糊的,“乐队其实是有自己的一个生长周期的。虽然它是我们组成的乐队,但实际上它好像本身就有一个自己的脉络”。

个体和乐队的关系,或许只能总结为“两条轨道,息息相关”。尽管不希望音乐主宰人生轨迹,他们的生命历程确实和音乐紧密联系:躁动的大学时期、奔波的青年时代、突发疫情的2020……属于生活际变的一部分被自己的音乐保存了下来。

当做音乐并不成为生活的主体或唯一追求的目标,而是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,音乐作品也就成了对自我、对普通人的关照。

新专辑《武汉武汉》发布的那天早上,丁茂自己在家又打开它听了一遍,距离专辑录制完成已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了,在这一年里,他们其实很少再去回听这张专辑,但在12月的一个周五,当丁茂播放这张专辑时,那些画面、色彩、音乐与电影如何关联的思考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,”确实会从这些音乐里感受到当时我们创作音乐的那种情绪。”

即便朝九晚五,做音乐的人仍然保有属于音乐那一块的思考和畅想:“这些作品想要表达的东西,也许在一个更长的时间跨度里,会慢慢地浮现出来,然后去影响更远的一些人,给他们带来一些感受。这是可能比人的寿命存在更长久的东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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